《二婶子的肺气肿》
▲一瀛
二婶子今年七十,腿脚不利索,小儿麻痹症落的病根。大概我五六岁,经常看见二婶子一边纳鞋,一边叼着烟斗。那时家里刚好做烟草生意,我随手拿“大前门”“红梅”“阿诗玛”,把它们捏碎,送到二婶子的烟筒里,呼啦,就像春天的风一下子把花吹开,烟粒子也一下子燃烧开来。星火粒子偶尔碰到外头,像是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划过。我喜欢看那个过程。
拄着拐杖,是二婶子出行的方式。二婶子也算不上我的亲婶子。是小时候住的大杂院里,对我最好的邻居。因年纪比我父母长一辈,因此我亲昵地就唤她“二婶子”,又因嫁了老刘家,其他人有唤她”刘姐“,或者”刘婶“的,我偏爱叫她”二婶子“,仿佛那个二婶子只是我的二婶子。
我们大杂院还住着个懒汉,是我们的房东,住在二婶子家隔壁,父母给他留下一个大院子,光租金就够他一日三顿,且把他养得肥胖。自己住很小的一间。房东懒汉背着手在院子踱来踱去,像是视察工作,悠闲地这家看看,那家看看。他无儿无女无老婆,奉行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。
话说远了。回到二婶子身上来,二婶子因腿脚不便,残疾人做生意不用缴税,仓促间二婶子急急摆摊补上鞋了。后来渐渐生活好了些,鞋子来不及穿坏,人们早喜新厌旧的就丢到一边,又如何能等鞋子穿坏再补。二婶子的补鞋生意仓促间结束了。
老刘叔就把她放在家里,倒也没有供着,力所能及的事,二婶子一样也没少干。家务事照样吃人呢。买菜做饭,洗衣打扫等等都能把人一天的时间吃去不少。二婶子有时觉得并不是钱吃人,而是事情吃人,时间也把人活生生地吃掉。
老刘叔呢,从不闲着,一天到晚都出门卖人力——我们城里,哪怕现在小汽车发达,也还是有一波人在十字路口的超市旁边,等待着顾客上门。城里小,小到一个人与另一个人,辗转两三个人的关系也都认识了。他们与汽车的优势是,他们有力气,并且能够“上货”和“下货”。是的,他们是这个城市的活动的“人力车”。
我们老家俗称“拉大板车的”。”拉大板车的“大都是老实人。老实人不会营生,只会卖力气。那些为达目的使出眼花缭乱的手段,老实人不会,老实人想得浅,想得笨,笨则重,重就不容易调转方向。
有的初来笨,但学着学着半路忽现灵光,也拉不了板车。板车是力气活,聪明人或者半聪明人都不爱干力气活。唯有那种一笨到底的人能够做得久一点。当然,还得这个人身体过硬。老刘叔靠着不拐弯一眼到底的性子以及浑身的力气,从风里来雨里走的坚持,培养出一个大学生,在首都读书呢,这光荣着呐。这光荣支撑着他,仿佛吃了一颗仙丹,这仙丹让他从不知累为何物,你看,他从早到晚,由东到西,由南到北,象是被生活抽着转不停的陀螺。
春天末尾还好,初秋也好,天气正是舒坦。若是夏日和冬日正当时,暑寒折磨着他。暑热浇灌他,一身湿漉漉像是从水里捞起,这常有可能使他中暑。对付中暑,他早已有生活的智慧,在包里备上藿香正气水。寒日,尤其是打霜的日子,那寒气像会咬骨头似的,冲着他皮肉深处横冲直撞。手和脸都被冻裂了,长出冻疮。回家热水泡手泡脚,这冻疮反而痒,痒痛痒痛。
家里的这名大学生鼓舞着他,他从不觉得苦。荣耀照彻了他,像是寒夜里的一炉火。
老刘叔的脸没有多一丝的赘肉,紧紧的散发出一种长久浸润的风、雨加上阳光共同调配的湖泊色。刘二婶子与他形成对照,却是一种缺少阳光的白皙,惨白,水淡淡的紧绷。一黑一白,一生一世。
刘二婶子的烟没断过,老刘叔从不抽烟。但每次从我家捎一条烟,大前门牌。刘二婶子也不挑剔,有烟抽就行。老刘叔从他娘那得到一个家庭幸福的真谛——稀罕一个人,就是容她,容她那一点”过分“。凡事紧紧扣扣,凡事要在理上争来争去,那是瞎折腾,费心。家嘛,哪是处处要讲理的地儿。要讲理,是和外人讲去。自家人,尤其是自己媳妇,宠一宠,容一容。
刘二婶子的娃留在北京,娶了个本地媳妇,本地媳妇外地郎,上演一幕幕小鼻子小眼的事。居然嫌弃他们是小县城的人,愣是不让他们进屋,去了次北京,也是住在快捷酒店。受不了这屈辱,俩人再也没踏入北京城半步。
当没生这儿子,两个人半夜抹着眼泪商量着这事。二婶子责怪他就是性急,就当娃儿出国了,十年八载回不来不就行了,怎么要把儿子了断。可老刘叔不拐弯一直到底的性子,这事拐不了弯,这事得了断。那夜,他默默地在心底写了一封绝情信,写给他的儿啊。写给他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,只要一想北京的儿子,他浑身充满力量。写他因为有这个儿子,连拉大板车也不觉自己矮小。儿子是他的肋骨。他倚仗这肋骨顶天立地。
第二日,写完绝情信,不过是拉半车的砖头,他居然吃力打紧,他居然虚汗一阵阵冒起,他居然一阵眩晕倒在半路上。
房东懒汉看见被抬进回家的老刘叔,他长叹一声,又私自庆幸自己无儿无女无老婆,了无牵挂。刘二婶子踉踉跄跄迎出来,老刘叔这时苏醒过来。两个人抹起眼泪。
时至今日,我才明白房东懒汉也许早就明了人这一生的要义——人生终究是一场空,他把他的一生置入到这种空中。他搭上了一天又一天的虚度,他无所谓别人在背后如何嘲笑他,又不敢当面,因是房东,面上也得敬几尺。
六岁时的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一面可怕的镜子——虚无,我害怕那一种虚度,六岁那年就决意与这种虚度划清界限。
每年春节,我绕到小时候的大杂院,现在已拆除,各自为据,盖起三四层的小楼。二婶子一家也是。这一砖一瓦都是老刘叔一滴汗两滴汗千千万万滴汗浇灌起来的。
在去她家时,发现二婶子全身水肿,我就自告奋勇地要给二婶子瞧病,二婶子遂也答应。
问证如下:
病家:二婶子70岁
主诉:内风湿、肺气肿、肾上长囊肿、四肢水肿、晚上睡觉时退得弯曲、疼
脉象:浮取洪大、尺脉沉取虚空,一分钟脉跳72下
舌象:舌胎白
半表半里:上半身热下半身冷、口苦、咽干、胃口正常、两肋按痛、迎风流泪
表:很不容易出汗、怕冷、怕风、身重、乏力、鼻塞、偶尔咳嗽、白痰、*痰、咽喉异物感、咽喉发痒、身体僵紧不灵活、起夜4次、每天小便8次、上半身浮肿、下半身浮肿、身体明显发*、眼珠发*
里:喝了冷饮不舒服、大便1天1次、颜色正常
淤堵:渴但不想喝水、皮肤有局部粗糙增厚或鱼鳞纹
观看整个身体下来,二婶子的大局是体内水的泛滥。上半身水肿,下半身水肿,四肢也肿。身体明显发*,身重乏力,且渴但不想喝水,这些证齐齐指向水的问题。那么首要的就要解决水的问题。
水的问题,主要有两条路:一是走汗道,二是走小便这条路,当然,有时候也会吐水以及从大便走排水(拉肚子或者就是泻水)。
能量上:尺脉沉取虚空,一分钟72下,女性正常80下,怕冷,怕风,说明能量还是偏弱。胃口正常、喝了冷饮不舒服,合上舌苔白,说明胃偏寒。建中方向的药是需要的,甘草、大枣、生姜,干姜,考虑到水饮严重,*参暂时不用。炮附子是热药,能量药,这里也可以加上。
很不容易出汗,身重、鼻塞,说明表通道出现了问题,麻*疏通表通道,加上自感上半身热、口苦、咽干、咳嗽等证,说明上热重,用生石膏和*芩。
水饮的大局,加上白术与泽泻,茵陈。
整个方子为:麻*、生石膏、甘草、大枣、生姜、干姜、炮附子、白术、泽泻、*芩和半夏。
看下来其实是越婢加术汤为主方。
一剂药后,二婶子告诉我,起夜了四次,均为小便,但睡觉踏实,起床后大便一次。鼻塞好转很多,仍然咳嗽,较之前容易咳出来。之前早上起床时双手凉,身体也有些发冷、紧,现在已无此症状了。但要命的是嗜睡。
最后她补充了一下,之前肺部与后背疼,似乎有东西牵扯,有明显好转。
但我摸了脉,这一剂药下去,脉由一分钟72下,变为98下。
我要重新问证,主诉是嗜睡、咳嗽,搭脉脉象为尺脉沉取回弹较前一日稍强,但仍细弱、脉跳98下。更明显的一个证,是咳嗽有力量了。但肺与后背疼。肺区周围有色素沉着。从肺与后背疼、肺区周围有色素沉着、*痰、白痰、咳嗽,医院检查出肺气肿,我考虑二婶应有肺痈。
脑海中浮现出小陷胸汤来,以及脉细弱,一分钟98次,起夜四次,遂决定用一味滋阴药——麦冬。
先解决这个肺痈再说,好,*连、半夏、瓜蒌实以及麦冬。四味药。
半剂药之后,第二日我上门随诊,大门反锁,我敲门,二婶子大声道:“门锁是虚挂的”,费了点功夫打开门。二婶子刚拎了一大篮子木柴进去,坐在椅子上歇着,见我进来,开始滔滔不绝,说话的底气足了很多,她有些激动,我尽力安抚她,试图从她的言语中找出可靠的身体排病反应。当她的描述较为完整时,我心喜,推断三五天时间,痈脓能排出七七八八,留个一两天建能量,二婶子也能过个舒坦的年。再过五天就大年三十了。于是一边安抚,一边讲解排病原理。到最后,二婶子有点缓和松动的迹象,但挂念着老刘叔回来没饭吃。
晚上我又去了二婶家,笑着打招呼,二婶子在灶屋包饺子,抬头跟我笑了笑,有点勉强。老刘叔则在厨房洗碗,似乎不是太愿意搭理我。我故作轻松把今天下午讲给二婶子听的话再次重复一遍,期待老刘叔听后能与二婶达成共识——继续吃药,但遭到了拒绝。老刘叔说:“谢谢你的一片好心,药吃的对,肯定是越吃越好,昨天晚上,你都不知,你二婶咳得吓人。”
老刘叔把头扭向二婶子那边,二婶子描述着昨晚的情形:“说是治咳嗽,怎么咳嗽更严重了呢。昨整夜都咳嗽,很多很多*痰,剧烈到胃中苦水都吐出来了。起夜三次排大便加一次小便,有痈脓状的大量的排泄物。”老刘叔接着说:“*痰还是我一个个擦掉的,黏在地上,黏得很。快过年了,过个安稳年吧,我白天在外卖苦力,晚上睡不好耽误事,还希望你二婶子还有力气在我回家时做好饭菜呢。”
好吧,我只好走了。看的出来,他们着实被昨晚剧烈的排病反应吓着了。实际上,二婶子排出那么多脓状物,实则助她的身体一把力。剧烈的排病反应看上去病情更加严重了。
回家的路上,第一次如此沉重。原本是非常好的排病反应,咳吐痈脓,那正是她肺气肿的原因了。把所有的情绪感叹甚至是委屈都丢脑后吧。
你以为的好与人家以为的好,有时对等,有时不对等。在初学初开方子时,好像老天特意安排似的,一个个方子出神效。病人配合你,连好转反应也非常配合,覆杯而愈,来支撑你,来给你信心。
可是时间一久,老天又安排新的课题,比如二婶子她以生病吃药当然是为病好,像咳嗽,我吃了药就不要咳嗽了嘛。可吃了药,咳嗽反而更加厉害,她就却步了。你需要确定路真的是对的吗?还是走错了路?你坚持还是调转方向,都是开方人必经的课题。
我常有一种感觉,吃药后的排病反应是一种选择。像我们走一条正道,没走两步,前头雾大且障碍重重,以为不对路,扭头离开。能一眼看穿障碍只是迷障法,大跨步不犹豫向前走,这是看不见的一种什么在起作用。对于开方人和病人都是一种拣选。
我又想起房东懒汉。听说早两年他一日倒地不起了。站在六岁时站过的地方,忽然明白一件事,致力于虚度或者不虚度的人,都一样被赶在人生的这条荆棘丛生的路途之上,过着长短相同的日子。
(申明:此证此方此分析,都是我的一家之言,并非最佳的方子,我只是如实记录整个过程。文章中的方子,仅限一人一方,请勿试药,试药后出现的一切后果自行负责。)
我是一瀛